Bye

23.

 

克拉克推开木门走进去，第一个想法是：前年的这个时候，这儿举办过我的葬礼；紧跟其后的第二个想法是：我该打个喷嚏。

这个想法完全有理有据，出于某些暂且未知的原因，他家的客厅里全是漫天肆意飞舞的被芯。那邪恶蓬松的羽毛像是千万只烦人小手，抓着鼻翼里的绒毛打定主意不放开，在这个环境里头，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肯定要打上几个又长又响的喷嚏。

按照他以前回肯特农场来时的习惯，克拉克这时候肯定会先深吸一口气，好好的闻闻这间养育自己长大的老房子的气味，熟悉的苹果派的香味、还没拆掉外包装的新毛线团上的染料味、果树、麦田、玉米，总而言之，他该闻到家的味道。但这回，他知道自己要是吸气了铁定会吸进一鼻腔的小羽毛，于是悻悻作罢。

小镇男孩揉揉鼻子，有些迟疑的反手带上门，喊道：“妈，怎么回事？”

心跳声立刻从厨房里出来，玛莎·肯特出现在门廊，穿着活像是和克拉克在同一家店里买来的红色格子法兰绒衬衫和洗白的牛仔裤，一看到她的儿子，这位好女士的眼睛亮起来，然后张口便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保佑你。”克拉克忍俊不禁的说。

“油嘴滑舌。”玛莎说，紧接着第二个喷嚏。她受不了的招招手，示意克拉克也跟她来厨房，年轻人欣然照做，顺手把自己的小行李包放到铺着柔软编制毯的沙发上，发现在靠背上铺着一张疑似这满屋小羽毛的来源的高档羽绒被。

一进厨房，克拉克就快活的吸进一大口气，挠了挠扑上来的达斯蒂的脑袋，接着问：“谁送来的生化武器？”

“你也好，年轻人。”玛莎瞪他一眼，然后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几步走过来用力抱住他，这个小个女士总似乎有无穷尽的力气。这从克拉克胸口也扯出了一阵笑声，抬手抱回去，轻晃了两下。

“总觉得每次见面你就又长高了点儿，瞧瞧这身板。”她在高大的年轻人胸口抱怨了一句，惹得克拉克翻了翻眼睛。

“很确定这个年纪的人类和氪星人都不长个头了，妈。”

“那就是因为我太久没见到你了，臭小子。”

克拉克投去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我上个月才回来过，”他抗议道，“最后是你举着搅拌器威胁我走的。”

“因为那回你想把整个斯莫维尔的苹果储备都吃空，克拉克。”玛莎回以一个程度上绝不亚于他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然后又说：“还有，羽绒被是布鲁斯叫人送来的。那次我和你抱怨冬天不好挨的时候他也在，记得吗？”

克拉克挑高眉毛，“……所以他就送了羽绒被给你。”他撇撇嘴，没忍住，于是又说，“他就不能送护膝或者手套吗？”

“因为你送了护膝和手套，年轻人，它们就在床头摆着呢。”玛莎好笑的看着他，“我们俩里究竟是谁到了快要记不住细节的年纪？”在说话的同时，她侧过身去继续忙起自己刚才在厨房里的那件事，显然就是在做自己最拿手的苹果派，这让克拉克无声的窃笑起来，满足嗅着那股甜香弥漫在屋子里。

“好吧，反正我总说不过你。”他拖长音的哼了一声，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的语调有多幼稚，脚下倒是飞快的黏了上去，站到玛莎边上歪头看她的动作，眼里流露出因为过于迫切而显得可怜兮兮的期待。

派皮在克拉克到达前就已经提前做好了，现在就放在桌上，炉子上正烧着派芯，玛莎往薄切片好的大半锅苹果里加上细砂糖、肉桂粉和柠檬汁，然后忽然发现苹果的摆放位置变了。她头也没抬，拿肩膀一拱旁边正紧挨着自己的大个儿小伙，用那种已经重复过太多次，以至于现在听来已经毫无威慑力的语调说，“再偷吃一块我的食材，肯特，你就替我去处理客厅里那一团糟的灾难吧。”

被当场发现的年轻人含着满嘴苹果，模糊不清的抱怨起来，“但我本来就是来替你干活的！”他咀嚼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忽然又说，“噢对，我还没问呢，你到底是怎么把那些小绒毛都搞出来的？”

“这两天天气不错，我晒了会儿被子，下午拿回来的时候拍了几下。”

克拉克皱起眉，迷惑的问，“但我以为布鲁斯送来的东西都该质量很好？”

玛莎冲这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愧疚的说：“我只是力气很大。”她在后面飞快的添上一句，“别告诉布鲁斯，他已经够操心我了。”

一时间无言，克拉克瞪着他的妈妈，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搅拌器，接着再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玛莎朝他挑起一根眉毛，于是他转身就往客厅走去。从他背后传来一阵轻快的大笑，年轻人抬起手摆了摆手，忍不住也咧开了嘴。

 

肯特农场是私人农场，小规模，传统而且家庭化，这也意味着他们采用的是非正式的集中式经营方式，只和镇上的几家店面有合作关系，按季节签署合同，农业化小镇的生活需求不高，农场主们大部分时候都习惯自产自销，互相之间大多是良性互助关系，因此对产品加工、包装之类的要求也相对简单一些，不需要高端流水线设备。到了克拉克这代，他们的农场只备了一辆运输用的货车、两台小型收割机，还有一个简单的手造木制仓库。堪萨斯位于美国中部的平原地带，适宜发展谷物农业，肯特农场也不例外，上个月的时候克拉克回来过一次，和玛莎还有镇上的几个老伙计一道把最后一批玉米运到了镇上，她很坚持自己就能搞定，但克拉克知道他们家的老货车怎么回事，发动机总是会发出怪声，让人开的心神不宁。

他上次来的时候就看过一遍，一开始以为是是起动机开关的毛病，那些零件部位总容易坏，会在驾驶启动时反复听到咯哒的声音，后来他开了扫描视线看过，发现其实是铜套间隙过大导致起动机打不动。照理来说，这得要他们把车送去修理厂去，但好在玛莎有一个在处理细活儿方面算得上相当能干的儿子，还有得知此事后立刻在两周前就帮忙订好了零件的布鲁斯，于是在收拾完客厅的那一团乱后，克拉克和玛莎打了个招呼，推门就往屋后走去。

他们的老货车停在仓库边上，白漆泛着老旧的浅黄色，轮胎边缘带着些霜土，他把它们踹掉后掀开引擎盖，再去仓库里拿出修理工具来，然后便爬进车底。

和机械相处总能让克拉克静下来。在他小时候，超级感官可没现在那么好用，与人相处时他该怎么去看、看哪里、如何闭合灵敏过分的嗅觉都是问题。有一次，光是听到某个同学肺泡里的小气泡炸开的声音都让他吓了一大跳，乔纳森必须得翻出一盒别人送的学龄前儿童玩的手术板，就是那种你在虚假并可爱化的人体里头戳戳指指，一旦划错哪条血管就会发出鸣叫的游戏盒子。他的父亲就用这块老旧的游戏板和克拉克详细的解释了一次人体基本结构，最终才让他安下心来。

这样的事在他成长期间还有很多，克拉克必须花费很大一部分的精力去学习怎么处理自己接收到的一切，但机械不同，机械是简单、精准、没有生命的无机体，不会因为他的某次判断失误就冷眼相对或是出言嘲讽，而且一旦掌握了控制力道的窍门，他也能把那些听起来或看起来不对的地方统统修好。

换铜套间隙同样是这个道理，而在个别在脆弱时刻，他希望别的事也能像这样简单。

有的时候，克拉克会纵容自己去幻想，思考如果他生在另一个时代，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在他的幻想中，这个时代应该不好也不坏，有草木丛生，有高楼大厦，异类不会遭遇过多诽议，个人英雄主义也不会被近乎狂热的推崇或遭受鄙夷。一个只存在于乌有乡里的中庸世界。但在那之中，将会有一道声音穿过所有的困惑与茫然的迷雾砸中他，不需要如雷贯耳，但永远确凿、坚定，告诉克拉克他做的没有错，告诉他这世界也同样值得。

在他的幻想中，那个声音听起来总像是布鲁斯，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克拉克安安静静的忙碌了约莫超过两个小时，耳边只有已经收割过的麦田上的风，种在后院的两颗苹果树的树叶彼此拍打的声音，还有玛莎在屋子里忙碌的做苹果派的动静，她的心跳平稳，扎实，每一次跳动都令人安心。

苹果派出炉的那一刻克拉克已经嗅到了那股甜味，他从车底下钻出来，刚好赶在玛莎推开纱门来喊他的名字，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故意大声说，“在上餐桌前去好好洗个手，大男孩。”好像他还是十二岁似的。于是克拉克也故意挤着她进屋，在肩上被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也没改变脸上大大的笑容。

晚餐也是家的味道，从放在中央的苹果派到餐桌对过他的妈妈忙着往他的盘子里加土豆泥和豌豆的动作都让人熟悉又自在。他的妈妈在糕点上总有一套不往外泄露的私家技巧，尤其体现在面皮的铺垫上，她能把苹果派面做的像是只精致的手工编制篮，每次都能让看到的人赞叹不已。

用餐期间他们聊了会儿各自的生活，达斯蒂在餐桌底下绕着两人的脚打转个不停。克拉克提到布鲁斯向她问好，玛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让他忍不住窃笑起来，因为就像布鲁斯一样，他的妈妈也很喜欢那个看似总是冷冰冰的哥谭人。

“那他就该来看看我。”她理所当然的说，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语气和早先抱怨克拉克时的一样，“他以前常那么做的。”

克拉克点点头，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口派，板着脸告诉她自己会转告给布鲁斯。

 

晚上，克拉克提着小行李箱回到自己的老房间，换上睡衣后就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看着头顶贴满海报的天顶。他的床还是小时候的那张，但也不比大都会的公寓里的那张小。

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和固体香膏的余味，是已经通过几次风后的那种特有的寡淡，克拉克能从这些细节里看出玛莎真的很期待他这次回来。

他回想着这一个下午和晚上，世界暂时还不需要他，大都会有巴里在照看，而超人被允许得以和自己的母亲度过一个难得可贵的悠闲周末。于是他就在自己的家里，修着老货车、吃着苹果派、现在还能躺在床上悠闲的属羊，似乎他仍然是个堪萨斯的普通农场男孩，满足且平静。

杂乱散漫的思绪的终点站，克拉克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不知道布鲁斯现在会在做什么。

tbc